半晌后,画笔搁置,作画的人满意地笑了。当许清如再次看见这幅高挂在角落的画作时,眼眸湿润了——那一簇粉白芍药花下,藏着一位娇弱的小娘子,可能偷听了别人的秘密,怕被人发现,一脸惊慌,但模样是美的——那是十六岁的自己。这是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地方,是只属于他们彼此的记忆。她原以为,那样一个瞬间在他生命里雁过无痕,或许还会被他冷落、嘲笑或忌惮。原来,他早就爱了。清如踮起脚,去摸他的落款,是一行俊逸的小楷字——死生契阔,大隐于心。 058 冰浴皇帝病重,难理朝政,四方人心浮动,有不怕死的老臣陈情上奏,恳请太子继承大统,圣上荣退为太上皇。“这不是在陈情,这是在催命。”顺帝从喉咙低沉一句,捂住胸口,用力咳嗽两声。“朕改旧制,除积弊,开新政,抚万民,这些人竟然生出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!”“看来有人坐不住了。”舒王恭敬递过去一碗浓黑的汤药,“加了量,陛下能多挺一会,但不能太过劳累,还须早睡啊。”夜色重若墨,没有月亮的夜晚格外压抑。皇帝并不听劝,额角散下的银发沾了药液,如新生的黑丝。“遥想当年,他生母坐不住,朕杀之,邕王和他母妃坐不住,朕杀之,现在,终于轮到他坐jsg不住了,朕照样能杀之。”说完,顺帝将药汤仰头喝进,嘴角溢出一道黑色的水线。“只是……”顺帝深深望了一眼舒王李译:“你替朕背负了太多。”舒王面色淡然,朝他郑重一拜:“在陛下眼里,江山社稷为重,而在臣眼里,陛下最重。”顺帝虚虚拂手,“这种时候,你搞这些繁文缛节做什么?当年若不是阿兄出面做了萧氏女,恐怕这帝位不一定能落到朕的手里。先帝是有多厌弃朕,阿兄最清楚不过了。”叹息一声:“朕这病就是先帝给的,是心病,阿兄的汤药好,喝完了,心麻木了,就不疼了。”舒王也改了神色,是一种历经风雨后的释然:“是萧氏女的命不好,偷听了我们的计划,若你我不早下手,她那风头正盛的儿子定会将你我吃得骨头都不剩。”顺帝大笑,笑得前仰后合,猛咳几声,舒王为他拍背。“这皇位有毒,坐上来的人胆战心惊,坐不上的人时刻要争个死活,朕也乏累了。”舒王捋胡子:“不过想想,太子如今不同旧日,虽未有什么大政绩远谋略,但中规中矩也不算庸碌,加之老臣辅佐,新将爱戴,确实炙手可热。”“可他不与朕同心,这才是我防他的缘由。”“如今这缘由要加上一点——太子的天降神兵!”顺帝点头:“若真是那样,他回来了,须及早做打算。”忽想起一事,问:“居文轸那边怎么样了?”“正在筹备,王宫的禁军数增了五成,时机成熟,可瓮中捉鳖。”“靠得住吗?他毕竟是先帝留的人,擅用制衡之术。”“此人在太子那碰了钉子,若不知悔改,那也没什么可畏惧的。若他行,则事成,若不行,那让他顶了谋反的罪名,仅此而已。况新增禁军一半以上是臣从剑南东川挑的,绝对忠心。”顺帝没有继续聊下去,只目光深邃地盯着舒王看,嘴角噙着笑容,他们也才刚过不惑之年,该是功勋赫赫,儿孙满堂,人生快意之时,而不是病怏怏终日卧榻,在权谋利益间尔虞我诈。转眼夏至,天气越来越热,落缨一天能消耗掉四碗冰酥酪,两碗是她用书肆的津贴买的,另两碗是金川从陆府当值的薪资里花的。两人在树荫下有说有笑,金川讲了好多新罗的趣事,以及新罗女子的服饰妆造、婀娜舞姿,落缨跟着学,倒还挺像样。陆简祥在书肆待了快一个时辰了,事情也差不多快要说完。“这陆三郎是真的可怜。”金川盯着书肆大门,嘀咕:“喜欢许娘子那么些年,还是历尽蹉跎,婚期一再延后,怕是结不成了。”落缨抚平裙摆,在石凳坐下:“感情的事怎么能强求呢,有缘的人,一眼就够了,无缘的人,几辈子都不成。”金川笑眯眯,拉起落缨的手:“就像我俩,天南海北,还是遇见了。”落缨不好意思,说他不嫌羞臊,却任由他将手里的凌霄花簪在她发鬓。在陆简祥面前,许清如没有说实话,她比谁都明白,这个时候逼他退婚最好不过,但那样会让居文轸怀疑。朝野不安定,一场变局近在眼前,她不能轻举妄动,就算不是为了李佑城,她也从不是个冲动的人。答应陆简祥延迟婚期,就像神助,她安抚他,劝慰他,甚至用美色迷惑他,可等他终于开心转身后,她又恨起自己来。利用别人太可耻了,尤其是利用怀着良善真心爱自己的人。可她管不了太多,换了套轻便的衣服,拿上东西,坐上马车,直奔邕王府去。邕王府在崇仁坊,崇仁坊是长安城的黄金地段,西邻皇城,东南接东市,是政界与坊间的信息集散地,更是达官贵人选址定居、博学鸿儒瞎溜达秀才艺的好去处,娱乐活动昼夜不歇,京中诸坊,莫与之比。邕王府面积不算大,听闻里面房屋布局结构精巧紧凑,亭台水榭应有尽有,是个绝佳的皇家府苑。屋宇式的红漆大门高贵华丽,整齐排布的金色门钉在日光下耀人眼。清如下了马车,一步一步迈上石阶,两侧肃穆而立的卫兵没有阻拦,只看了她一眼,什么也没说。她犹豫,自己定是不能走正门的,于是转到一侧偏门,叩了叩,看门的小厮开了门,张嘴便要询问,但忽地睁大眼睛,转了转,躬身,请她直接进去。清如简单作礼:“我是西市上善书肆…